低又平的地方。他眯起眼,指着溪边一块荒洲说:“看见没有?哪里原本有一丘田,有年田墈垮了没人管,每年被水冲掉一点,结果就冲没有了。你把人马拉到那里,用大岩石将田墈一砌,将洲子后山坡上的土往下赶平,不就是一丘好田吗?”陶有富一拍大腿,连声说姜还是老的辣,立即把队伍带到了荒洲里。
此后差不多每天陶秉坤都颠踬着去看人造田。时不时地给出出主意,甚至还搭把手,比如拉索划田墈线,比如给箢箕安安提手,捡掉散落在路面上碍脚的石块等等。多半时候他还是蹲在一旁看,看的时候,他就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看的人,手脚不停地劳作着。劳动确实也是一种享受,可惜他太老了。想起年轻时开田的情景,他心里不由升起自我怜惜之情。不过许多时候看得很恼火,因为磨洋工的人很多,而且多半是年轻人。到底不是给自家造田呵。有时他忍不住想喝斥几声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荒洲里的这丘田拖拖拉拉造了个把月才基本呈现出一丘水田的模样。这日正往田里挑黄土,陶秉坤闲不住又去了,躬起身子,很挑剔地拣着土里的小石子。陶有富陪着一群干部来了。其中一个据说是县委耿书记的人用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陶秉坤,让他不知如何是好。他想松开那只手,那只手却不松开他。耿书记摇着他的手说:“老人家好啊!听说老人家是造田的诸葛亮?了不起呀!毛主席说,愚公移山,改造中国,你老人家就是当今的老愚公啊!”说着回头对后面的人说,“都说典型难找,我看并不难,只要我们舍得下基层。这不是活生生的典型吗?不是没有典型,是我们没有发现典型的眼睛嘛!”随行的人纷纷点头,说耿书记说得很深刻,很马列呵。陶有富又介绍说:“耿书记,他就是陶禄生的祖父呢!”耿书记便细细看陶秉坤的脸,兴趣更浓了,大声说:“老人家,禄生同志是我的老部下,熟得很,前些年受了点冲击,不过不要紧,像我一样,在哪里跌倒又在哪里爬起来嘛!我想起来了,搞合作化时,你就是典型了是吧?不过开始是反面的,带头闹退社,后来才觉悟。大家看,从反对走集体化道路,到现在的年逾古稀还积极投身学大寨,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!非常生动的例子啊!”陶秉坤怔怔的,耿书记的山东话他不太懂。耿书记又和其他社员寒暄了几句,就到大队部去了。陶秉坤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。他确实无话可说。他重新躬下身子捡拾黄土里的小石子,捡到就将它们扔到溪里去。不一会他就将这件事忘记了。
十天后,安华县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在庄坪公社召开,耿永强亲笔将陶秉坤的大名写在受表彰人员的名单里。陶玉财去通知陶秉坤开会,陶秉坤莫名其妙:“你们开会,关我屁事?”陶玉财说:“说你是老愚公呵,你在工地上捡岩巴捡了个大便宜呢。”陶秉坤瞪他一眼:“你眼红,这便宜给你,我不去。”陶玉财说:“你以为我要你去?你不去我交不了差。”陶秉坤说:“我不管。我九十几的人了,爬不了松树坳了。”陶玉财说:“耿书记讲了,抬也要把你抬去。”陶秉坤闷声说:“那你就抬吧。”
陶玉财果真让人找了一副抬杆来,上面绑着一把竹躺椅。玉山不让父亲上:“爹,你这么大一把年纪,还出什么风头?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。”陶玉财说:“都活过九十了,怕什么?还想成精啊?”陶秉坤脸就黑了,颤颤巍巍地坐到竹躺椅上:“玉财说得好,我不想成精,难得别人抬你耍,不耍白不耍。”陶玉财一挥手,两个后生就抬着陶秉坤吱呀吱呀上了路。陶秉坤升腾在半空中,晃晃悠悠,云里雾里的有点晕眩。上松树坳时,抬杆响得艰难,两个后生也粗重地喘息起来。陶秉坤就不好意思坐了,吵着要自己下来走。陶玉财不让,在后面催着两个后生快走。到了坳口,趁着两个后生放下抬杆歇息,陶秉坤跨出躺椅,无论如何也不肯坐了。陶玉财说:“你硬是人老骨头贱,有福不晓得享!”陶秉坤说:“我又不是地主老爷!不是讲我是老愚公么?路都不能走还算什么愚公。”说着拄着那根时刻不离身的拐杖往坳下走。陶玉财讥笑道:“给你个棒槌你就当了真(针),真以为你是挑山的愚公了。”陶秉坤一听就转了身:“这么说逗我耍的?那我就回去了。”陶玉财只好说:“不是逗你耍,是真的,耿书记在等你呢!”
陶秉坤走得很慢,一小步一小步地挪,直到中午才到庄坪。吴氏宗祠前的草坪已开辟成水田,陶秉坤想起当年闹退社时,被陶玉财抓起戴高帽子,押到搭在这里的台子上进行过斗争。时隔多年他又来了,不过这次来是上台受表彰的。这么一想心里头就忍不住有些兴奋。下午进行大会表彰,陶秉坤和另外九名先进人物被请上了台。在所有被表彰的人中,他是最引人注目的。在宣读他的“战天斗地的事迹”时他满脸发烧,因为夸大得过了分,有一些事完全是无中生有,让他浑身不自在。耿书记亲手将一朵纸做的大红花佩戴在他的胸前,他立即感到胸前燃起了一团火,不由自主地伸直了腰,面对台下憨憨地一笑。
除了佩戴光荣花外,陶秉坤还获得了两样奖品:一套《毛泽东选集》和一把崭新的锄头。书和锄把上都系着鲜红耀眼的绸条。颁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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